2009年5月20日星期三

沒有腳的鳥(續)十

(13)



徐文謙本想送我的同事回家,但是男同事說:「我們這麼多人,況且不順路,美寶上車吧!我們自己坐計程車就可以了。」

美寶家住沙田,徐文謙開車時說:「前面有段路較早前發生交通意外,現在仍未解封,要繞道而行。」

我心下一沉,驀地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:「什麼交通意外?」

「好像是一輛黑色的吉普車,出事時應該超速,失控飛越對面的行車線再撞向路邊的鐵欄,全車翻側。」

徐文謙沒見過樂天開車,肯定不認得那輛吉普車是不是樂天的,我的心噗噗亂跳:「車上的人呢?現在怎麼樣?」

「我看不見。我剛才經過的時候,救護車已經離去了。」他邊說邊扭開車上的收音機,我聽見正在報導特別新聞,立刻示意他噤聲,逕自將收音機的音量扭大:「...消防員撬開車廂,從司機座位救出一名男子,當時車上沒有其他乘客,該名男子重傷昏迷,即時由救護車送往伊利沙伯醫院搶救,現時情況危殆。警方初步懷疑事件涉及醉酒駕駛...」

我慌惶地說:「立刻去伊利沙伯醫院!快!那是樂天!」

美寶從後座探頭過來:「什麼事?」問完忽然掩著嘴巴:「醉酒駕駛...不會就是剛才我們在酒吧裡遇見的那個男人吧?」

我沒回答,催促徐文謙:「開快點好嗎?」

徐文謙沒有多問,加快油門,汽車像一枝箭似的飛往醫院。

到了醫院門外,美寶想下車轉乘計程車,我把她推回車廂內,對徐文謙說:「美寶回家的那條路很靜,你送一送她,我自己進去行了!」沒等他們回答,我匆匆奔進急症室,登記處的職員回覆我的查詢,樂天已從急救室轉到手術室。

到了我要找的樓層,升降機門一開,我立刻衝出去,手術室那扇厚厚的門卻緊緊關閉,我想伸手去推,被門外的謢士截住:「你不能進去!」

兩個男人過來向我出示警員證:「小姐,你是不是認識裡面的傷者樂天?」

我頹然點頭:「他是我的朋友。」

「我們在傷者身上找到身份證,但無法聯絡他的家人。」

我茫然地說:「他只得父親一個家人,已經移居台灣,我不認識他,沒有他在台灣的電話住址。」

他們向我套取了其他我所知道的,與樂天有關的個人資料,便轉身離去。

我忘了現在已差不多凌晨二時,撥了一個電話吵醒木川,問他有沒有樂天父親的聯絡號碼。木川的睡意立刻醒來,他簡短地答:「沒有。我現在立刻過來!」

我獨自坐在手術室門外的長櫈,腦裡一片空白。

徐文謙送了美寶回家後飛快地折回來,幾乎同一時間,木川也氣喘如牛地趕到:「樂天還沒出來?」

我搖頭。

木川望著手術室的門喃喃自語:「怎會這樣的?」

我掩面痛哭:「是我害死他的!剛才我在酒吧遇見他,明知他喝醉了胡言亂語,卻跟他吵嘴!我心腸歹毒地詛咒他,叫他去死,現在真的靈驗了!」

徐文謙坐到我身旁擁著我:「你冷靜點,樂天沒有死!你又不是女巫,無論你詛咒過什麼,都不會靈驗的!」

我自責地哭:「我為什麼要對一個喝醉的人生氣?如果我把他送上計程車,就不會出事了!」

徐文謙握著我冰冷的手:「這是意外,你無須內疚。」

木川惱怒地說:「樂天應該知道醉酒駕駛的後果,成年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,他太任性了!幸而沒有禍及其他車輛和無辜的途人!」

我哭得更厲害,他把頭轉向徐文謙:「你陪著她,我去買幾杯咖啡過來。」

木川嘴裡怪責樂天,心裡卻和我一樣擔憂。數小時內,他不停望著手術室的燈號,不安地來回踱步。徐文謙說話不多,但是一直握著我的手,沒有離開過我的身旁,我逐漸鎮靜下來,已經沒有再哭泣。

燈號終於熄滅,手術室門打開,醫護人員把樂天從裡面推出來。我衝前一看,樂天的臉像一張白紙,但是沒有被蓋上白布,我鬆了一口氣。

身穿手術袍的醫生問:「你們是傷者的家屬?」

木川說:「樂天的家屬不在香港,我們是他的好朋友,他現在情況如何?」

醫生答:「他頭上的傷沒有大礙,但有兩根肋骨折斷,傷及肺部引致內出血。手術十分順利,但傷者尚未甦醒,仍未渡過危險期,要轉送深切治療部繼續觀察。」

我們緊隨著醫護人員,到了深切治療部,我問醫生:「我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?」

他答:「我們還要替他做檢查,只可以給你們五分鐘時間。」

樂天頭上和胸前纏滿紗布,臉上戴著呼吸機,豪無反應地躺在白床上。一個平日看來那麼強壯的男人,現在像只虛弱得隨時都會死去的小貓。我鼻上一酸,用哽咽的聲音俯身在他耳邊說:「樂天,快醒來!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詛咒你的!」

木川搭著我的肩膀:「現在只有醫護人員可以幫到他,不要妨礙他們了,我們回家等消息吧!」

(14)


我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,天色全亮,已是第二天的清晨。徐文謙和木川各自取車,木川故意拉我走慢一點,在徐文謙身後悄聲說:「我明白你很擔心樂天,我也是一樣。但你是文謙的女朋友,不要因為擔心樂天,忽略了文謙的感受。」



「嗯。」

我上了徐文謙的車,疲倦地靠在座位的椅背上。

「樂天很快便會醒來。」徐文謙說:「醫生剛才說手術十分順利。」

我看見他的雙眼佈滿紅筋,歉疚地說:「對不起,害你煞了一晚通宵。」

他像是十分詫異:「為什麼說對不起?你是我最關心重視的人,無論發生任何事,我在身邊支持你,照顧你,是理所當然的,你無須對我說謝謝或對不起。」

我心裡升起一陣暖流,臉上漾出了感動的微笑。這是我由昨晚樂天出事直至現在的第一個微笑,就像雨後的第一道彩虹,令徐文謙臉上一亮:「你知道嗎?你哭泣的樣子難看極了!我喜歡看見你笑。答應我,以後不要再哭好不好?」

好男人不會讓女人流淚。徐文謙從來不會讓我哭,總是讓我傷心的男人,名叫樂天,他是我十七歲那年遇上的剋星,總是非要我流淚不肯罷休,包括這一次。

我低聲說:「昨晚我太擔心樂天,有點失控,你不介意吧?」

他搖搖頭:「你又不是冷血的,目睹自己的朋友在手術室內生死未卜,當然會擔心。」

「文謙。」我遲疑了一下,說:「樂天其實是我的前度男友和初戀情人。」

他泰然自若:「那又怎麼?再見亦是朋友,我跟前度女友也沒有反目成仇。上次我第一次遇見樂天的時候,已經知道他是你的舊情人。」

我訝異地問:「我以前跟你提過他?」

「沒有。這是當時的第六感吧?不過我覺得沒必要證實。那些已經過去,我比較關心你的現在和將來。」他溫柔地說。

我微笑望著徐文謙寬敞強壯的肩膀,要不是他正在開車,我肯定立刻一頭挨過去擁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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