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腳的鳥（一）

（一）

十七歲那年，我剛剛參加完中學會考，百無聊賴地獃在家裡等放榜的時候，接到表哥的電話。他說夢幻成真有個女職員剛剛辭工，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暑期工。

月薪只得五千元，但表哥答應包辦我的午餐，那就是說，扣除了車資我可以淨賺四千多元，對當時一個零用錢不多的學生來說，已是不錯的收入，所以我立刻答應。

我的表哥名字叫木川。我不知道他的媽媽是不是木村拓哉的影迷，但是木川出生的時候，日本那個木村應該還未出道，我猜他的爸媽只是貪木川這兩個字筆劃少，方便兒子日後罰抄。

木川的媽媽和我媽媽是感情很好的親姊妹，我們兩家人經常來往。木川是家中獨子，從小到大對我這個小表妹都疼愛有加。

木川還是中學生的時候，已經是攝影發燒友，所有零用錢和兼職賺來的外快，都用來添置攝影器材，他的攝影作品常常在公開比賽中獲獎。我也被迫充當過他的臨時模特兒，但那時我沒有想過，木川後來真的會以攝影維生，現在他已經是專業攝影師。他在有名氣的影樓打了幾年工之後，跟一個影友合資創業，他們這間影樓，名字正是「夢幻成真」。

夢幻成真的鋪位面積不算很大，除了兩個老板之外，只得幾個小職員和一個按時薪計算的化妝師，但生意不錯，已經漸上軌道。去年夢幻成真開張的時候，我剛好要考終期試沒有來，後來我上過去兩次，也沒有見到他的合夥人。我知道那人姓樂名天，只是不知道樂天的性格是不是跟他的名字一樣。

在我上班的第二天，正低頭整理攝影套餐的宣傳單張時，忽然看見一隻手指在我的桌面上敲了一下，有人用輕快的聲音跟我打招呼：「Hey！你就是木川的表妹？」

我抬起頭，看見一個充滿陽光氣息、神采飛揚的男人。他的眉毛很濃，眼睛又黑又亮，肩膊上隨意地掛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囊。他身上有說不出的瀟洒味道，而且有一副很好的身型，只穿簡單的便服，已經十分帥氣。

我的男同學不是稚氣未脫的小子就是架著副超厚近視眼鏡的書獃子。而我的表哥木川，當然不像木村拓哉了，他是那種樣貌和外型都非常普通，普通得就算你在街上見過他十次，都不會對他留下特別印象的男人。我還是頭一次在近距離望著一個那樣好看的男人，忽然有點手足無措。

他用愉快的聲音說：「我叫樂天，但不是熊仔餅！」我有點意外，我從沒聽木川提過，他的合夥人像明星那麼帥。

樂天眨眨那雙好像懂得微笑的眼睛說：「這兩天你有沒有被你表哥罵？木川工作的時候是六親不認的。」

木川當然沒有罵我了！我想起我小時候一扁嘴，木川就舉手投降的情景，禁不住偷笑，卻瞥見樂天微側著頭，雙眼正好奇地打量著我身上的衣裙。

我有點窘，這條裙子是去年我媽買給我的生日禮物，她的品味不敢恭維，我很少穿它。但是今天早上我遲了起床，睡眼惺忪在衣櫃裡胡亂抓了一條裙子就穿出門，現在真的有點後悔。

只見樂天從背囊裡倒出一堆衣物，我看見其中兩件是精緻的和服，其餘是今季的時裝和飾物。他挑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裙遞給我，說：「我剛從日本回來，順道買了一些衣物，打算放進衣帽間，讓拍攝藝術照的客人借用。不過我覺得這條裙子很適合你，就送給你吧！要不要試試看？」

本來我想搶白他：「我是來這裡工作，不是來做花瓶的！」

可是那條裙子的設計和剪裁都很有品味，線條簡單質料輕軟，我一看已經喜歡，而且剛好是我的尺碼，我不禁佩服樂天的眼光。沒有女孩子不愛美，我身不由己地拿著那條裙子走進更衣室，穿上之後在鏡子前左照右照，出來的時候已經不見樂天。

但是下午我和樂天在茶水間相遇，我看見他的目光充滿了讚賞之意。下班之後，我獨自出去逛公司，忍痛用儲了整整一年的零用錢買了幾件新衣和兩對新鞋。

樂天和木川在工作上雖然合拍，在性格上卻是兩類人。木川比較喜歡室內工作，樂天卻喜愛戶外工作，假如顧客要求出外取景，多數由樂天負責，所以他不是每天都回來夢幻成真。但是樂天回來的話，很多時都會約我們一起外出午餐。

木川自小對食物沒有要求，他吃東西只求填飽肚子，覺得外出用膳很浪費時間，多數都不願和我們同去，一個飯盒或者一個即食杯麵就解決了一餐。相反，樂天認為美食是人生一大享受，就算是午餐，也不會刻薄自己的口腹，他說吃東西最重要是能夠得到味覺上的滿足，不過昂貴不等於最好，所以他不是只光顧高級食肆，但每次都會選擇不同的地點，吃不同風味的食物。

有一次，我陪木川吃飯盒的時候，漫不經心地問他：「你猜樂天挑選女朋友的口味，是否也像他選擇食物那樣刁鑽，而且天天新款？」

木川立刻瞪大眼睛望著我：「你不是想做他的女朋友吧？」跟著他敲了自己的頭一下，用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：「糟糕！我九歲的時候，你才是剛剛出生的女嬰，像個趣緻的洋娃娃。我一直當你是小女孩，我忘了所有小女孩都會長大，變成十月芥菜！」
　
木川的說話令我啼笑皆非，我佯裝生氣地罵他：「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做樂天的女朋友？」

木川卻一本正經地說下去：「雖然樂天是我的合夥人，但你是我的表妹。我不能不告訴你，我認識樂天八年，從未見過他跟同一個女人一起超過一年，喜歡他的女人都是傷心收場。樂天的性格像匹野馬，他絕對不適合你。」

我沒好氣地答：「你可以放心，我沒有喜歡樂天，樂天也沒有追求我。」

木川用半信半疑的眼神說：「是就最好。」

我說的最後那一句，的確是真話，但是我這個可愛的表哥，第二天竟然當著我的面前，警告樂天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。樂天沒有說什麼，他的反應先是愕然，繼而開懷大笑。我狠狠地盯著木川，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。


木川說樂天的性格像匹野馬。我從未見過野馬，但我知道不論古今中外的女性，都會被不羈浪子型的男人所吸引。

〔阿飛正傳〕裡有一場戲，張國榮傷感地對張曼玉說：「有一種男人天生是沒有腳的鳥，一生也會不停地飛，當牠願意停下來，就是牠死去的時候。」

當時我在想，女人當初愛上一隻飛鳥，就是欣賞牠不受約束、在天空中來去自如的瀟洒姿態吧？為什麼後來又會希望這隻鳥為她安定下來，以後也不再飛走？

樂天會不會是一隻沒有腳的鳥？

但有沒有腳又怎麼樣，很多男人都有腳，但女人未必願意留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