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花與十二少

「胭脂扣」是最經典的華語電影之一，張國榮與梅艷芳的合作火花四濺光芒耀目，如今已成絕唱。如花對十二少念念不忘，甘願放棄投胎轉世，在陰間徘徊五十年苦尋十二少的下落，這份愛情至上的癡情雖然令人感動，但無論看原著看電影，我都覺得如花其實是一個愛得十分自私、狠毒的女人。

梅艷芳主唱胭脂扣主題曲：「負情是你的名字，錯付千般相思...」，我不同意「負情」是十二少的名字，一個男人為他深愛的女人所能夠付出的，十二少幾乎全都付出了，他不介意如花的妓女出身、不顧父母反對跟她雙宿雙棲，放棄了富家子弟的身份，放棄了家族生意的繼承權，放棄了嬌生慣養的習性，入戲班從低做起，由一向被人奉承的南北行少爺變成被人奚落的「二打六」，甚至當他受到家庭壓力，如花為怕失去他，要他陪她服毒殉情，將鴉片餵進他口中，他也乖乖吞下了，還想他怎麼樣？

十二少為如花做了這麼多，但如花顯然還是對他信心不足，怕他臨陣退縮不肯殉情，事先將安眠藥偷偷放進他的酒內，待他意識模糊的時候才給他餵毒，和他相約在陰間重逢。結果如花死了，十二少卻被救活，這只能說是天意，不是十二少的錯。貪生怕死本來就是人的天性，尋死很多時是出於剎那的衝動，一個從死門關逃回來的人，沒勇氣再自殺多一次，你可以說他怯懦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，他為什麼一定要自殺？這個本來就不是他本人的意願。

如花在陰間癡等五十年固然很苦，但十二少偷生人世五十年，不見得比她好過。他了無生趣一厥不振，生活潦倒眾叛親離，老來躲在片場做雜工，終日借酒消愁...如花終於在陽間尋獲十二少，她見到雞皮鶴髮潦倒不堪的十二少立即對他死心，將當年的訂情信物胭脂扣歸還給他，正式結束這段感情，了無牽掛地回去投胎重新做人，剩下十二少聲聲愧疚地追著她的身影：「原諒我...」

2002年張國榮應邀到中文大學演講，為正研究「文學與影像比讀」的學生講解他如何演繹李碧華小說中的人物，他回答了一個很多觀眾都有的疑問：如花設計毒害的做法，本質就是「存心欺騙、蓄意謀殺」，十二少為何還要對她感到歉疚？張國榮說：「十二少又何嘗不知如花的用心，歹毒卻也可敬，這個女子為他香消玉殞，苦苦等了他半個世紀的時光，而他實在負擔不起這麼沉重的感情，也不敢跟她同死。因此，十二少要致歉的是他對這個女子真情的辜負，這跟如花蓄意謀殺他是兩回事，因為如花到底是死了，而他卻活了下來。」但作為一個讀者和觀眾，我對如花的看法是，她這種具有毀滅性的愛情極之可怕，愛上她或被她愛上，都是一個劫數。

有學生發問了一個問題關於如花與十二少之間的感情糾結，張國榮如此答：「你是否還沒戀愛過，所以才有這個問題。一個未曾真正戀愛過的人，在感情上還是一個小孩，他不會知道愛情會何等的令人刻骨銘心，也不會明白戀愛中的人有時會出現那種既複雜又矛盾的心情。愛情絕不是A+B=C 這麼簡單的事。」

那麼，是否我也將愛情想像得太簡單了？我總覺得，如花如果真的愛十二少，一早就應該離開他。她對苟且偷生變得又老又醜的十二少感到失望，卻忘記了十二少的淪落是她間接造成的，連十二少的鴉片煙癮也是她傳給他的，人家原本是朝氣蓬勃、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，是她一手改寫了他的下半生！